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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烂儿一一记住了。
&ldo;去吧,赶在薅糙前回来,给你叫的都是壮劳力,队上等着用哩。&rdo;二舅说。
破烂儿谢过二舅,领着人上路了。
这是清明前头,地刚种上,苗出来还有段时间,正是植树盖房的好时节。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开出村子,春风拂动大地,尽管寒意还未消尽,破烂儿心里却热乎乎甜润润的。
队伍里有驾马车,拉着打井用的器械和五十号人的口粮,行李卷谁也舍不得放车上,背在自个肩上踏实些。大清早动身,走到日头西斜,破烂儿看见了那一派浑黄。远远的,沙漠像海一样拽直他的目光,雄浑、浩瀚、宏大……那是一片神秘的疆域,一如他生命的未知,博大中透着深沉,辽阔中隐露深邃。太阳像一圆白,不是平原上那种小而圆的红日,是放大了几十倍的惨白,看上去跟沙漠连在一起。西天边的云却是红的,火烧似的红,一团一团,像大漠着火后喷上去的红烟,姿态各异,面目狰狞。红云下,滚滚翻腾的沙浪像暴风,又似骤雨,一浪紧随一浪,卷起千堆沙,万瓣雪。惊涛下的沙丘、沙梁,像一个千变万化的女人,细腻、流畅、滑润,蠕动中竟也风情万种。的确,在破烂儿眼里,沙漠真像个女人,尽管那时他还没完整地见过女人,但在心里,女人就是这样的,浑圆、饱满、结实,发出金色的光芒,逶迤的沙岭,滚圆而修长,流畅到不打一点折皱,光滑柔顺,细腻无比……
渐渐,灼人的热浪涌来,胸脯子开始蒸汗,脚底下腾起干热,直往裤腿里钻。还没到沙窝里,人们已叫喊热。平原上的人不经热,破烂儿心一沉,这点热都叫喊,真热起来咋干活?
脚底下开始踩黄毛柴、蒿子、沙米棵、梭梭,近了,一步步地,跋进了沙窝铺。
沙窝铺是四周的沙岭围起的一大片洼地,里面长满刺蓬、红柳、芨芨糙、骆驼刺。靠近沙岭的地方,还长着沙米、蓬稞糙、白茨果等。捡破烂以前,那时娘还活着,破烂儿好像七八岁,跟着娘来。娘说这里曾是一片湖,叫青土湖,湖水不很深,但也能没过人。水和天一个颜色,青里透蓝,蓝里透青。湖中生满芦苇,苇间穿游着鱼儿。秋天芦花开了,野鸭子飞来飞去,把拳头大的鸭蛋撒在湖里。后来湖干了,再后来这儿就成了沙地。娘是沙乡的女子,常带破烂儿进沙窝采撷。沙窝里宝贝多,白茨果像枸杞,酸甜酸甜的,采来可以当药材卖,也可以熬茶。蓬果烧成灰,可以和面蒸馍,也能当肥皂洗衣。特别是那沙葱和沙米,更可以腌菜,晒&ldo;粮食&rdo;。沙葱是一种针叶儿糙,腌出来像韭菜,可以当咸菜吃。沙米是一种血节花,花开败结的籽,采回来拿簸箕簸干净,洗了晒干,就可以当粮食吃了。
眼下是三月底,还不到糙青时节,植物们仍旧干枯着身子,风一吹,瑟瑟作响。
卸了牲口,破烂儿指挥着搭窝铺。窝铺就是拿几根杆子,插土里,绑好,上面遮一块破油布,人夜里睡。本来说好五十个人,临来时又多了两个。一个是队长二舅的小娃子,叫三成,才打学里出来,二舅让跟上炼炼,给不给工钱都成。一个是大姑,她放不下心,硬跟来了,说娘家队上她人熟,好喊叫。人群里还有几个女的,刘二病着,他婆姨来了,还有个杨家的丫头,哥哥一直娶不上媳妇,家里等钱用。再就是跟大姑一齐玩大的招弟,出嫁给本队的墩子,墩子赶马车时摔断一条胳膊,队里当伤残养着,日子一直紧巴,硬缠着大姑要一道来,说挣几个钱给娃们扯几件衣裳。她自个是一身破衣裳,洗的倒干净,紧绷绷裹身上,衬得腰是腰身子是身子,很撩男人眼。
四个女人的窝铺搭在了远处,周围是一片密密的芨芨糙。
次日微明,破烂儿吆喝人们起身干活。沙窝里日头大,干活不比平原,抓的是早晚两头子。夜里大姑已给分了工,张二爸打过井,领十个人打井。李三爸干活细劳,负责喊叫种树。四个女人两人两人轮换着做吃食。灶连夜就挖好了,破烂儿吆喝时,大姑已点起炊烟,袅袅轻烟升起,像升腾起一个希望,或是飘起一个如烟如雾的梦想。
沙窝里栽树,难倒是不难,把地挑成一道一道的沟,将沙拉出去,从远处取来松软的土,填进沟里,栽树,浇水。这一带已栽了不少树,祖祖辈辈,为了挡住沙子,不让它把村庄吞没,唯一的办法就是种树。树连成一道宽宽的屏障,隔断黄沙肆虐路,给人遮挡出一片活下去的世界。比起平原地带,沙乡人过得更苦焦,怕沙,又离不开沙。地里不长庄稼的年份,就得跑沙漠里找活命的路。挖煤的,狩猎的,拾野菜的,岁月教会沙乡人不少活下去的本领。
铁锨挖下去,滚滚沙尘扬了起来。沙是干塘子沙,风一卷,呼呼飞起来。早晨西北风厉,从沙岭上吼过来,老鹰扑食般卷了沙土就扬。霎时,眼前一片土蒙,沙尘呛得人不敢吸气,啸叫的沙粒不停地扑打人的面孔,脖颈,钻进人的身体。干了一阵,破烂儿才知道沙窝里干活是个啥滋味,怪不得本庄里那几个人宁可挨穷也不到这鬼地方挣钱。
太阳升起的时候,像是一箭she出个火轮子,极快,不像平原那样冉冉的,先探出个头,再消消停停露出身子。沙漠的日头像是弹出来的,&ldo;嗖&rdo;一下,就高高地挂在了天上。渐渐,枯干的梭梭、沙米棵让太阳涂了层白光,骆驼悠悠晃进视线,像一个永远压不弯的老人,一步步迈着实在的步伐朝沙漠深处走去。早晨的骆驼头抬得极高,浑身充满豪气,激情十足。
破烂儿一边闷声干活,一边想心事。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是个心事很重的人。粗算起来,在河阳城他已混迹了十个年头,混出了一个&ldo;破烂儿&rdo;的名,这名虽不好听,心里头却实在。可河阳城仍像个陌生又冷酷的巨人,拒绝着他,抵制着他,甚至有时不拿他当人看。这个冷漠而坚硬的城市一如眼前浩瀚无际的沙漠,诱惑着他,悲伤着他。他多想挤进去,直直地挺起腰杆,冲它大吼,我不是破烂儿,我是个能干大事的人!
多少个日夜里,他这么坚信着自己,坚信是人活下去的力量。
远处,大姑裹着红头巾,像一串火焰,扑扑的,他的心忽就热了。
正怔想着,人堆里突然爆出一串子笑,破烂儿回过神,细听,才知是有人说荤话。干活时寂寞,人们就拿段儿解闷,庄稼人就这点好,再苦再累,心却是透明的,从不拿愁呀闷的捆绑自己。闷了就说段子听,你说一个他接一个,再苦的活也轻轻松松干完了。
李三爸正讲着,刘二婆姨不依了,斗嘴说:&ldo;三爸知道得多,给我们讲讲呗。&rdo;
&ldo;真听啊?&rdo;李三爸一本正经道。
&ldo;听。&rdo;谁都竖直了耳朵。
&ldo;问你爹去。&rdo;
人堆哗一下笑开了。唯杨丫头红着脸,闷声低头干活。人们说困了,抬头瞅瞅破烂儿,见他一直不吭声,李三爸说:&ldo;掌柜的,说说城里的女子,听说城里女子夜里行好事前,先要把那地方洗一洗,有这事没?&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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