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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大娘的丈夫是个裁缝,人很老实,整天没有几句话。他住东边的三间,带着两个徒弟裁、剪、缝、连、锁边、打纽子。晚上就睡在这里。他在房事上不大行。西医说他“性功能不全”,有个江湖郎中说他“只能生子,不能取乐”。他在这上头也就看得很淡,不大有什么欲望。他很少向薛大娘提出要求,薛大娘也不勉强他。自从生了大龙,两口子就不大同房,实际上是分开过了。但也是和和睦睦的,没有听到过他们吵架。
薛大娘自住在西边三间里。
她卖菜。
每天一早,大龙把青菜起出来,削去泥根,在两边扁圆的菜筐里码好,在臭河边的水里濯洗干净,薛大娘就担了两筐菜,大步流星地上市了。她的菜筐多半歇在保全堂药店的廊檐下。
说不准薛大娘的年龄。按说总该过四十了,她的儿子都二十岁了嘛。但是看不出。她个子高高的,腰腿灵活,眼睛亮灼灼的。引人注意的是她一对奶子,尖尖耸耸的,在蓝布衫后面顶着。还不像一个有二十岁的儿子的人。没有人议论过薛大娘好看还是不好看,但是她眉宇间有点英气,算得是个一丈青。
她的菜肥嫩水足。很快就卖完了。卖完了菜,在保全堂店堂里坐坐,从茶壶焐子里倒一杯热茶,跟药店的“同事”说说话。然后上街买点零碎东西,回家做饭。她和丈夫虽然分开过,但并未分灶,饭还在一处吃。
薛大娘有个“副业”,给青年男女拉关系——拉皮条。附近几条街上有一些“小莲子”——本地把年轻的女用人叫作“小莲子”。她们都是十六七,十七八,都是从农村来的。这些农村姑娘到了这个不大的县城里,就觉得这是花花世界。她们的衣装打扮变了。比如,上衣掐了腰,合身抱体,这在农村里是没有的。她们也学会了搽胭脂抹粉。连走路的样子都变了,走起来扭扭搭搭的。不少小莲子认了薛大娘当干妈。
街上有一些风流潇洒的年轻人,本地叫作“油儿”。这些“油儿”的眼睛总在小莲子身上转。有时跟在后面,自言自语,说一些调情的疯话:“花开花谢年年有,人过青春不再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小莲子大都脸色矜持,不理他。跟的次数多了,不免从眼角瞟几眼,觉得这人还不讨厌,慢慢地就能说说话了。“油儿”问小莲子是哪个乡的人,多大了,家里还有谁。小莲子都小声回答了他。
“油儿”倒觉得小莲子对他有点意思了,就找到薛大娘,求她把小莲子弄到她家里来会会。薛大娘的三间屋就成了“台基”——本地把提供男女欢会的地方叫作“台基”。小莲子来了,薛大娘说“你们好好谈谈吧”,就把门带上,从外面反锁了。她到熟人家坐半天,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聊,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才回来开锁推门。她问小莲子“好吗?”小莲子满脸通红,低了头,小声说“好”——“好,以后常来。不要叫主家发现,扯个谎,就说在街碰到了舅舅,陪他买了会东西。”
欢会一次,“油儿”总要丢下一点钱,给小莲子,也包括给大娘的酬谢。钱一般不递给小莲子手上,由大娘分配。钱多钱少,并无定例。但大体上有个“时价”。臭河边还有一处“台基”,大娘姓苗。苗大娘是要开价的。有一次一个“油儿”找一个小莲子,苗大娘索价二元。她对这两块钱作了合理的分配,对小莲子说:“枕头五毛炕五毛,大娘五毛你五毛。”
薛大娘拉皮条,有人有议论。薛大娘说:“他们一个有情,一个愿意,我只是拉拉纤,这是积德的事,有什么不好?”
薛大娘每天到保全堂来,和保全堂上上下下都很熟。保全堂的东家有一点很特别,他的店里不用本地人,从上到下:管事(经理)、“同事”(本地把店员叫“同事”)、“刀上”(切药的)乃至挑水做饭的,全都是淮安人。这些淮安人一年有一个月假期,轮流回去,做传宗接代的事,其余十一个月吃住都在店里。他们一年要打十一个月的光棍。谁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假满回店,薛大娘了如指掌。她对他们很同情,有心给他们拉拉纤,找两个干女儿和他们认识,但是办不到。这些“同事”全都是拉家带口,没有余钱可以做一点风流事。
保全堂调进一个新“管事”——老“管事”刘先生因病去世了,是从万全堂调过来的。保全堂、万全堂是一个东家。新“管事”姓吕,街上人都称之为吕先生,上了年纪的则称之为“吕三”——他行三,原是万全堂的“头柜”,因为人很志诚可靠,也精明能干,被东家看中,调过来了。按规矩,当了“管事”,就有“身股”,或称“人股”,算是股东之一,年底可以分红,因此“管事”都很用心尽职。
也是缘分,薛大娘看到吕三,打心里喜欢他。吕三已经是“管事”了,但岁数并不大,才三十多岁。这样年轻就当了管事的,少有。“管事”大都是“板板六十四”的老头,“同事”、学生意的“相公”都对“管事”有点害怕。吕先生可不是这样,和店里的“同仁”、来闲坐喝茶的街邻全都有说有笑,而且他说的话都很有趣。薛大娘爱听他说话,爱跟他说话,见了他就眉开眼笑。薛大娘对吕先生的喜爱毫不遮掩。她心里好像开了一朵花。
吕三也像药店的“同事”、“刀上”,每年回家一次,平常住在店里。他一个人住在后柜的单间里。后柜里除了现金、账簿,还有一些贵重的药:犀牛角、鹿茸、高丽参、藏红花……
吕先生离开万全堂到保全堂来了,他还是万全堂的老人,有时有事要和万全堂的“管事”老苏先生商量商量,请教请教。从保全堂到万全堂,要经过臭河边,经过薛大娘的家。有时他们就做伴一起走。
有一次,薛大娘到了家门口,对吕三说:“你下午上我这儿来一趟。”
吕先生从万全堂办完事回来,到了薛家,薛大娘一把把他拉进了屋里。进了屋,薛大娘就解开上衣,让吕三摸她的奶子。随即把浑身衣服都脱了,对吕三说:“来!”
她问吕三:“快活吗?”——“快活。”——“那就弄吧,痛痛快快地弄!”薛大娘的儿子已经二十岁,但是她好像第一次真正做了女人。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薛大娘和吕三的事渐渐被人察觉,议论纷纷。薛大娘的老姊妹劝她不要再“偷”吕三,说:
“你图个什么呢?”
“不图什么。我喜欢他。他一年打十一个月光棍,我让他快活快活,——我也快活,这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谁爱嚼舌头,让她们嚼去吧!”
子孙万代
傅玉涛是“写字”的。“写字”就是给剧场写海报,给戏班抄本子。抄“总讲”(全剧),抄“单提”(分发给演员的,只有该演员所演角色的单独的唱词)。他的字写得不错,“欧底赵面”。时不常地,有人求他写一个单条,写一个扇面。后来,海报改成了彩印的,剧本大都油印了或打字了,他就到剧场卖票。日子还算混得过去。
他有个癖好,爱收藏小文物。他有一面葡萄海马镜,一个“长乐未央”瓦当,一块藕粉地鸡血石章,一块“都陵坑”田黄,一对赵子玉的蛐蛐罐,十几把扇子。齐白石、陈衡恪、姚茫父、王梦白、金北楼、王雪涛。最名贵的是一把吴昌硕画的,画的是枇杷,题句是“鸟疑金弹不敢啄”。他不养花,不养鸟,没事就是反反复复地欣赏他的藏品。这些小文物大都是花不多的钱从打小鼓的小赵手里买的。小赵和他是街坊,收到什么东西愿意让傅玉涛过过眼,小赵佩服傅玉涛,认为他懂行。傅玉涛也确实帮小赵鉴定过一些字画瓷器,使小赵卖了一个好价钱。
一天,小赵拿了一对核桃,请傅玉涛看看,能不能卖个块儿八毛的。傅玉涛接过来一看,用手掂了掂两颗核桃,说:
“哎呀,这可是好东西!两颗核桃的大小、分量、形状,完全一样,是天生的一对。这是‘子孙万代’呀!”
“什么叫‘子孙万代’?”
“这你都不懂,亏你还是个打小鼓的呢!你看,这核桃的疙瘩都是一个一个小葫芦。这就叫‘子孙万代’。这是真‘子孙万代’。”
“‘子孙万代’还有真假之分?”
“真的葫芦是生成的,假‘子孙万代’动过刀,有的葫芦是刻出来的。这对核桃可够年份了。大概已经经过两代人的手。没有个几十年,揉不出这样。你看看这颜色:红里透紫,紫里透红,晶莹发亮,乍一看,像是外面有一层水。这种色,是人的血气透进核桃所形成。好东西!好东西!——让给我吧!”
“傅先生喜欢,拿去玩吧。”
“得说个价。”
“咳,说什么价,我一毛钱收来的。”
“那,这么着吧,我给两块钱,算是占了你的大便宜了。”
“傅先生,您这是干什么!咱们是老街坊,我受过你的好处,一对核桃还过不着吗?”
傅玉涛掏出两块钱,塞进小赵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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