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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周游四方,在八月的葵林里住下。葵花不息的香风中,诗人时常可以望见那座糙木掩映的小院,白天有炊烟,夜晚有灯光,时常可以看见那个女人吆喝着牲口出门又吆喝着牲口回家,看见她在院中劈柴、推磨、喂猪、喂鸡。很少能看见那个男人,同时,小屋的窗上自那个雨夜之后一直挂着窗帘。
葵林一带,认识z的叔叔的人,死的死了,活着的也都老眼昏花,于是葵花的香风所及之处先是传说:那个女人,熬了这么多年到底是熬不住了,悄悄养下了一个野汉。
虽然人们相互传说时掩饰不住探秘的激动,以及对细节的浓厚兴趣,但人们似乎对这一事件取宽容的态度。可能是因为,这宽容,可以让大家一同受益,让众人黑夜和白日的诸多艳梦摆脱诘难,从一声声如释重负的慨叹中找到心安理得的逃路。这宽容,很可能还包含一种想当然的推断:他们都已经老了,不会再惹出什么肉体上的风流事端。但好奇心不减的一些男人和女人,便在半夜,悄悄地到那小屋的后窗下去听,他们回来时嗤嗤地笑着说,听见了那两个老人做爱的声音
真的呀?
不信你们自己去听听,一张老木床嘎吱嘎吱响得就像新婚之夜。
另外的人便也趁月色,蹑手蹑脚到那小屋近旁去听,藏在葵花叶子后面。
可不是吗,整个黄土小屋都在摇晃,那呻吟和叫喊简直就像两头年轻的狼。
他们……互相说什么没有?
女人说,她已经老了,美妙的时光已经一去不返,女人说我已经丑陋不堪。
男人呢,他说什么?
男人说不,说你饱经沧桑的脸更让我渴望,你饱受磨难的身体上,每一条皱纹里,每一丛就要变白的毛发中,都是我的渴望。
女人呢,又怎么说?
女人说,她没想到她还能这样,她原以为她的欲望早已经死尽了。她问男人,你不是可怜我吧?啊?你不是仅仅为了安慰我吧?
男人说你自己看哪,他要女人看他,他说我原以为已经安息了的……又醒来了……我以为早已安息了的就会永远安息了,可他又醒来了……
于是在明朗和阴暗的那些夜里,有更多的人去那小屋周围去听,连一些老人也去听。
是,是真的。听过的人纷纷传说,他们差不多整宿都在做爱,就像夜风掀动葵涛,一浪高过一浪。
那女人喘息着说不,说不不我不配你爱……我是一个有罪的人你应该惩罚我,我罪恶滔天我多么希望你来惩罚我,是你,是你来惩罚我,我不要别人……我不要别人我要你来,你来狠狠地惩罚我吧,打我揍我,侮辱我看不起我吧,我愿意你鄙视我,我喜欢……因为那样,别人就不会来了,他们就不再来了,他们就不再冷冷地看我……那样我就能知道,惩罚我的,一直是你而不是别人,只有你没有别人……那样我的罪孽就尽了,他们就不会来了……
那男人先是一动不动什么声音也没有,很久,他照女人要的做了……那女人,她就畅快地叫喊、哭泣,仿佛呢喃,肆无忌惮地让她的亲人进入她,享受着相依为命般的粗鲁,和享受着一泄无余的倾注……她不停地喃喃诉说……我是叛徒,你知道吗我是可耻的叛徒哇,我是罪人你知道吗?你狠狠地惩罚我吧但是你要我,你不要丢弃我……你还是要我的,是吗?我是个怕死鬼,我是个软弱的人,我要你惩罚我可你还是得要我,你还是要我的是不是?告诉我,你惩罚我但是你要我,你惩罚我是因为你一心想要我……
这葵林的八月传进我的写作之夜,有一件事,霎那间豁然明了:那女人的受虐倾向,原是要把温暖的内容写进寒冷的形式,以便那寒冷随之变质,随之融化。受虐的意图,就像是和平中的一个战争模型,抽身于恐怖之外,一同观看它的可怕,一同庆幸它的虚假。当爱恋模仿着仇恨的时候,敌视就变成一个被揭穿的恶作剧,像恶梦一样在那女人的心愿中消散,残酷的现实如恶梦一样消散,和平的梦想便凝成那一刻的现实了。
那男人,他扑进女人伤痕累累的身体和心中,说:我从来是要你的,几十年了,我心里从来是要你的,我担心的只是你还会不会再要我,你还能不能再爱一个人。
葵林一带,老眼昏花的人们忽然醒悟,随之到处都在传说:那个女人,对,那个叛徒,她当年的恋人回来找她了。
养蜂的老人对诗人说:看吧,这下长不了啦。
诗人l问:你说谁?那个男人吗?
养蜂的老人说:他呆不长了,他又要走啦。
诗人l问:为什么?
养蜂老人沉默良久,说:还能为什么呢?&ldo;叛徒&rdo;这两个字不是诗,那是几千年都破不了的一句咒语呀,比这片奏林还要深,比所有的葵花加起来还要重,它的岁数比这葵林里所有人的岁数加起来还要大呢……
诗人l走进葵林之夜,走到那黄土小屋的后窗下,站在八月的暴雨里。
诗人听见那女人对男人说:&ldo;你可还记得南方?可还记得我们年轻的时候?可还记得天上飞着一只白色的鸟吗?&rdo;
诗人听见那男人对女人说:&ldo;白色的鸟,飞得很高,飞得很慢,一下一下扇动翅膀,在巨大的蓝天里几乎不见移动。&rdo;
&ldo;那只白色的鸟,&rdo;女人说,&ldo;盘旋在雨中,或在雨之上,飞得像时间一样均匀和悠久,那时我对你说什么你还记得吗?&rdo;
&ldo;你说让我们到风里去到雨里去到葵花茂盛的地方去,让风吹一吹我们的身体,让雨淋一淋我们的欲望,让葵花看见我们做爱,&rdo;男人说,&ldo;我们等了多少年了呀现在就让我们去吧。&rdo;
&ldo;可我怕,我怕外面会有,别人。&rdo;
&ldo;别怕,那儿只有风和雨,只有葵林,只有我和你。&rdo;
诗人于是看见,两个老人走出小屋,走出柴门,男人和女人走进风雨的环抱,走进浪涌般葵叶的簇拥,走进激动的葵花的注目……他们都已经老了,女人的辱房塌瘪了,男人的脊背弯驼了,皮肤皲裂了松弛了,骨节粗大了僵涩了,风雨吹打得他们甚至喘息不止步履维艰,但他们相互牵一牵手,依然走得痴迷,相互望一望,目光仍旧灼烫……八月的暴雨惊天动地,要两个正在凋谢的身体贴近、依偎,要两个已入暮年的心魂重田间疯狂,不要害怕,不要羞涩,不要犹豫,那是苦熬了一生而盼来的团聚……她们虔敬地观看对方的身体,看时光过的地方雨水流进每一条皱纹……男人和女人扑倒在裸露的葵根旁,亲吻、抚慰,浑身都沾上泥土忘死地交合……坦荡而平安,那是天赋的欲望,坦荡平安,葵林跟随着颤栗,八月暴雨的喧嚣也掩盖不住他们无字的呼唤与诉说……诗人远远地看着他们,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恭,毫无猥亵,诗人感动涕零满怀敬意
当然,这只是诗人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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