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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愈——或者是别的什么名字,骑着巨狼在冰面上缓缓走来,那猛兽的巨爪踩在冰河上,发出“咚咚咚”的脚步声,沉重得犹如九天十地外的魔鐘被磨骨撞击发出的催命鐘声。
他仿佛一夜间褪去了天真与憨厚,脸上的表情平静淡漠,是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不应有的镇定与从容——也该如此,毕竟他的身后有千军万马,树林里还有他的群狼猛兽,至此我才终于如梦初醒,不得不相信我这位短暂的“朋友”绝非寻常的少年。
校场上经过一阵短暂的慌乱之后,我听见了曹暉的鞭声伴随着他尖利的咒駡声在凌空炸响,有皮鞭划开空气的尖锐声响还有囚犯们皮开肉绽的痛苦哀嚎声,那声音勾起了我的回忆,背上的伤好像还未癒合,正隐隐作痛。不仅如此,血液逆行令我几乎快要休克,浑身上下一阵阵从内及外的阵痛使我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去关注林愈的一举一动。
在曹暉粗暴的压制下,那些囚犯们很快安静下来,不敢再四处逃窜,他们被驱赶在一起,我从半空中俯视,在那些火把的光影中,他们犹如怯弱又无力的羊群,随时可能被任何一方所吞噬,就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护。而我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而已,我甚至比他们更孤独,因为临到尽头,连个相互依偎的人都没有。
除了曹暉那个疯子,差拨们明显也有些慌乱,神色惶惶,任谁都能看出林愈来者不善,曹暉倒是没有半分惧色,在岸上喊道:“过了这淄河便是西津大爃地界,犯我边境者,斩!”
他的声音在此起彼伏的狼嚎声中阵阵回荡,传到我耳中时有些微的飘摇,我却觉得那并不是因为他感到畏惧而心中摇摆,反而是由于血液中嗜杀的喜好在作祟而感到兴奋。
林愈对他的警告置若罔闻,他驱着胯下的巨狼依旧径直不疾不徐地走来,见状曹暉搭弓上箭,毫无半分犹疑,只听“嗖”的一声,那支箭隐在夜色中朝着林愈飞驰而去,只闻声不见凶,我亲眼见识过曹暉的箭法,能在百步外直中韩四的后心。
骑着巨狼的少年从背后抽出一柄刀,我隔着远看不真切,只看到刀刃似被如水月华浸洗,沁着冷光,紧接着,那支飞驰而去的箭犹如脆弱的朽木被轻易地从中一劈为二,丝毫都没能阻缓他们的步伐。这下我立刻就能断定,林愈的这把刀必是寒铁所制。东泠儘管地薄人稀,但盛產这种特有的坚硬金属,孱弱的小国还能苟延残喘至今,坚不可摧的武器以及视死如归的英勇士兵便是法宝之一。儘管一箭未中,但曹暉显然不会就此作罢,他争强好胜的性子反而会令他更为亢奋。果然,他手中的弓弦发出连续不断的泣音,一支支箭矢朝林愈飞去。
昆稷山营牢的守卫们此时终于如梦初醒,这些烈风军的残部在放下兵器的几年之后再次面对敌人,那些在血液中沉寂多时的火种,在曹暉兇狠猛烈的前奏里重新迸发出了光和热。他们纷纷提着手中仅有的校棍就毫不犹豫地朝林愈冲了过去!
林愈的那头巨狼突然仰起脖子发出一声长啸,狼群的嘶吼在风中变了声调,像是在回应首领的嗥叫。
林愈被迫退了一步。可紧接着,那些躲在树林里的狼开始行动,它们绿莹莹的眼睛像是地狱的鬼火忽明忽暗,令人心胆皆寒。有人大声喊了一句驱狼烟,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那苍白的浓烟冉冉升起,熏得我几乎睁不开眼,就算紧闭着眼睛还是被刺激得流淌下泪水。突然失去视界之后,耳边猛兽的低吼与人的哀鸣变得格外清晰,身体上的疼痛也异常明显,我觉得浑身的骨骼都在错位。
“啊——”我痛苦地呻吟,睁开双眼,泪眼迷蒙地看着颠倒的世界。
刹那间,那些殊死搏斗的呐喊声都停息了,狼群在掛着我的旗杆下麵分食着刚刚咬死的死人。
那些犹如鬼火般的绿莹莹眼睛终于彻底烧了起来。
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仅仅只是在冰封的淄河上混乱了小小一会儿,已经又恢復了平静。与这条流淌过千百年的河相比那不过是短短一道光影,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的光景。林愈驱着他的巨狼慢吞吞地踏上了岸,这时已再无人能阻挡他了。他停了下来,从巨狼身上跨了下来,走了几步,似是一直在犹豫,直到走到旗杆下,他才像终于打定了主意,抬起头对上了我的眼睛,问道:“要不要和我去东泠?”
“不——不要——”我几乎是在歇斯底里地怒吼。
与我的激动相比,他异常平静地看着我,“为什么呢?你不是一直都在计画着想要从这里逃走吗?穿过淄河就到了东泠,与现在跟我走又有何分别?”
“你这个骗子!你这个东泠的奸细!你也太小看我了吧?我是贪生怕死,可我活着是想要报仇,即使要走也绝不会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更不会跟一个东泠人走!”
他一怔,轻蔑地一笑,“那倒是。毕竟你有更好的选择,可以让曹暉放你走,进宫去做一个替身玩物,不仅能好好地活着,还能尽享荣华富贵,若是伺候得好,你的仇……”
就在我双眼通红恨不得卸下自己两条腿冲下来咬死他的时候,一双血淋淋的手突然从他的身后冒了出来。曹暉抓紧一截断鞭猛地套住了他的脖子,毫无防备的林愈顿时被他克住要害,痛苦地挣扎了起来。曹暉那张满是血污的脸慢慢贴近了他涨得通红的脸,阴惻惻地笑了一声,“他要去享他的荣华富贵,干你什么事?嗯?”
我骤然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无法回答只能紧紧地抓住那根横在他脖子上的皮鞭,狠狠地朝前蹬着腿,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弹出,濒死的面容令人恐惧。
而我几乎也快跟着窒息了。
忽然,那头巨狼一口咬上了曹暉的手臂,他吃痛尖叫,眼见着便被撕下一块皮肉,却不肯撒手,要将林愈的最后那口气全都勒死在他的咽喉下。狼看准了曹暉的脖子,在想要扑上去的那一刻,有一人横里飞出,校棍落在那巨大的畜生背上竟将它打趴在了地上。
赵差拨浑身是血的挡在了曹暉的身前,方才那击已耗去他全部的气力,此刻连说话都只剩下气音:“快走……你快走……”
“你——”曹暉松开手,接住了无力支撑身体正慢慢下滑的赵差拨,待看到他眼角有晶莹的水珠逸出,我几乎要怀疑那不过是我一霎那的错觉。
可他终究是认命了,他埋首在那不再起伏的胸膛大哭,就连巨狼危险的靠近他们也没在意。
我的心已掉到了嗓子眼,大叫着提醒曹暉,却仍然唤不醒他。
巨大的悲伤笼罩着昆稷山,縈绕着我,縈绕着淄河西岸还活着的人,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品尝绝望的滋味,可终究没有什么能比步步逼近的死亡更令人感到压抑与绝望。
这个时候,谁能,谁还能救救我们呢?
巨狼忽然转动了脑袋,将注意力从曹暉身上移开,凝视着远处,那头即使被人袭击都不声不吭的畜生突然发出一声充满威胁的低吼,我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即便悬在半空中仍望不尽那条上山的路。
直到马蹄声渐近,我才发现有一道黑影正骑着马飞奔而来,那人一匹黑马毫无畏惧这狼嚎四起的昆稷山直冲上山。风疾,令他褪去那黑色的斗篷,露出其中鋥亮的白银鎧甲,他看着我,在我颠倒的世界里,他的目光始终都注视在我的身上。
我几乎没看清他的动作,一旁的巨狼就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嚎,一支箭射瞎了它的一隻眼。可我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我看着他提着长枪下马,看着他冲进狼群廝杀,看着他一枪挑断我的绳索。
像是在梦中。
我默默闭上眼,强忍着腹内的不适,再度睁开时,我那颠倒一夜的世界终于映着他的脸。
我的霍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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