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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谋士,谋的是什么,一半是事,一半是情。若真是一个合格的谋士,早就该看出成煜与秦昭早已不是上下级关系那样简单,那秦昭便动不得。就算要动,也该找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让成煜亲自将她舍弃。
更何况平心而论,冤有头债有主,要恨也该恨成煜,这事怎么怪也怪不到秦昭头上。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地牢森寒,目之所及皆是灰暗,像有什么无形鬼魅藏在暗处,只待将人无情吞噬。秦昭家里虽不算富裕,好歹从小衣食无忧。后来入了太子府,成煜奉她是上上之宾,没有一天亏待过她,又哪里受过这些罪。一只青灰色的大老鼠从墙缝里钻出来,沿着墙角窜出牢门。她裹紧单薄外衫往角落里缩了缩,一双手死死笼在袖中,仍觉得凉意渗骨。
原本照陈栾的打算,太子奉命远行,来回最快也要一月,只要将秦昭捆了送到国君面前先行处置,待太子回来后早已无力回天。
可谁知原本该在西北调查官匪勾结案的太子,却在第五日深夜匆匆出现在地牢。狱卒诚惶诚恐地将牢门打开时,秦昭正蜷在草席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她连眼睛都未睁:“闹到王上那里对谁都没有好处。我若是你,就先把我放了,这件事情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如何?”
“怎么能当作没有发生?让你白白受这些委屈?”
她骤然睁眼。
玉佩轻响,一抹绯色从阴影中走出来,云靴踏过遍地腐烂的茅草,俯身蹲在她身前,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吓到她:“本宫已将陈栾幽禁在后院,待本宫亲自审问后,定会还你一个清白。”
他的突然出现已足够让她惊讶,如今这番话更是让她来不及问清前因后果,已出言劝道:“殿下此举着实不妥,陈栾虽无实权,到底也是陈氏族人,若无圣旨草率关押……”
“你是不是又要劝我,凡事当以大局为重,切忌意气用事?”成煜眸中温柔顷刻间消失,转而换上难掩的愤怒,“你告诉我,做国君是为了什么?”
她勉强撑起身子,在听到这话时,愣了愣:“什么?”
“若本宫连想做的事都不能做,做国君又是为了什么?”不知何时刮起冷风,透过半大的牢窗,吹得桌上烛台火光恍惚,年轻的太子抬手扶住她肩头,在她困惑的目光中,面色沉得骇人,“今次,你可有错?你与山贼勾结了?那些信是你写的?刺客当真躲到了你的房中?”还不等她回答,他已冷声说,“既是如此,本宫这样做有何不妥?”
陈栾吩咐狱卒断了她的饮食,这几日她粒米未进,只饮些清水,早已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若不是靠一口气撑着,也许早就昏过去。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常言道当局者迷,就如她从前所言,她机关算尽,只始终因置身事外,才能保持清醒。但凡动了私心,便不能一心为主子谋事。
这是大忌。
而她被关在地牢,第一件事想的不是如何自保,不是大仇还未得报,不是平生所愿还未实现,而是此事若真闹到御前,会不会牵连他,以及……
他又会如何待她。
心中思绪万千,却都不是她此刻最关心的事。她怔怔地看着来人,一贯含笑的眼底似有水雾弥漫:“殿下为何信我?”
他仔细打量她半晌,用指尖细细擦掉她鬓边的污渍:“你说自古帝王皆是无情,本宫却要做一个有情有义的帝王。本宫信你,绝不会背叛我。”
苍白的唇动了动,向来巧言善辩的她头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彼此呼吸可闻的距离,她听到他的声音就响在她耳畔,一字一字,问得认真:“阿昭,你想不想同本宫一起,坐看这如画江山?”
浮在她眸中的层层云障顷刻间散尽,下一瞬,已被拥在一个温暖怀抱中。温暖到让她忘记杀父之仇,忘记毕生所愿。牢中烛灯如豆,映出两人相拥的影。
“本宫一定会娶你,不会让你再受半分委屈,阿昭。”
宣德十五年,先帝病逝,成煜于同年登基,改国号承运,封号项文帝。
因朝中异己已除,剩余残党见大局已定,纷纷倒戈。在秦昭的辅佐下,成煜的帝王路,走得不可谓不顺利。新帝继位,待国丧一过,宫中已是一派喜气洋洋,内廷按照祖宗礼制准备登基大典,宫人具是行色匆匆,忙得脚不沾地。
就在这一派繁忙中,仍在太子府等候诏令的秦昭被急急传至御书房。
婢女打起明黄锦帘便恭敬撤退,偌大的殿内只闻细微的呼吸声。她没有拜见帝王的繁复宫装,只穿了平日里最常穿的素色长裙,发间难得戴了支白玉簪子,一步步行过见方的地砖,跪在金丝楠木的方几后。银骨炭在铜丝罩上烧得正旺,高位上的男人尊贵且疏离,似乎不用刻意学习,举手投足间就流露出帝王的气息,这是她希望他成为的样子。
她眸中浮起潋滟水光,因压得极低,很难被看到:“民女参见王上。”
“阿昭。”依旧是平日的温柔模样,却不再是那个年轻的太子。成煜不再穿绯红衣袍,玄色冕服衬得眉目如水墨,紫金冠高高束起,是全然陌生的模样。青玉长案摆了五六道摊开的折子,他执笔蹙眉在上面写着什么,在看到她时,眉眼间终于映出一点喜色,复又低下头,“阿昭,你快来看看,孤该怎么办?”
秦昭慢慢走到书案前,像是他又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想同她一起商议,与往常没有半分不同。只是奏折难得是统一的内容,上奏者无论官位高低,均是举荐各家女子入宫。“立后选妃”四个字刺得她双目通红。
她身子晃了晃,不动声色地扶上身后桌案才勉强站稳脚步,转头看向只专心研读奏章的帝王,用惯常的轻柔语调问他:“王上叫我来,就是为了这桩事?”
他终于抬起眼,仿佛觉察出什么,微微蹙起眉:“你可是怪孤这些日子都没有召见你?孤才入主齐宫,烦琐小事一件接着一件,今日方才得空……”
琉璃宫灯溢出斑斓光影,她在这光影中退开一步,双手笼在广袖中,视线自他空荡荡的腰间移开,微垂了眼,看似一切如常,但若仔细分辨,便能看到绲了银边的袖口在微不可察地颤抖着:“王上说得对,王上才登帝位,为了稳固朝纲,自当立董将军之女为后。”
这样的答案像是让他很满意,他倾身贴近她几分,修长手指抚上她尚未恢复温度的脸,指腹在她颊边轻轻摩挲,眼底漾出真心笑意:“你与孤想的一样。阿昭,孤已同母后商量过,孤能登基,你功不可没。从此之后,你当是孤最爱的贵妃,最懂孤的贵妃。”
她却像被烫到似的偏头躲开,平静无波的脸终于被什么打碎,一点一点剥落满地,只剩无尽的空茫。身为谋士,最忌讳的便是喜怒形于色,让人看出心事。秦昭一直做得很好,哪怕身在地牢,也许下一刻就要殒命,依旧静得像戴了面具,永远不知喜怒哀乐为何物。
可今次,她再也无法伪装。
他的手僵在原处,半晌,眸中闪过不悦:“阿昭。”
回声响彻殿内时,她一步步从他身边退开,缓缓跪在丈宽的书案前,声音铿锵,方才的惊慌失措像是错觉一般:“秦昭愿入朝为仕,为王上鞠躬尽瘁,保大齐一世安宁。”
年轻的帝王神色难辨,许久,拂袖离开:“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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