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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第1页）

一位脸庞白白净净，戴精美眼镜的女留学生说──日本当代青年的活法，是一种&ldo;返朴归真&rdo;的活法。只有一件事是值得认真的，那就是挣钱。有钱花了，其他一切方面，包括性，自自由由，随随意意，跟着感觉走，由着情绪来，挺棒的活法儿！不就是我们中国人常喋喋不休的&ldo;返朴归真&rdo;么？

我听出&ldo;返朴归真&rdo;四字，她其实是专指性事而言的。

我当然与她的观点有歧义，但也并没反驳，姑妄听之而已。何况当时我很困，靠吸烟撑着，奉陪着。

其中一人学位最高，正攻读&ldo;博士后&rdo;。

我忽而由&ldo;博士后&rdo;想到了&ldo;文明后&rdo;──物质相对丰富了，社会严密地秩序化了，社会矛盾大面积地消解了，性也最大限度地公开化了，自由化了，构成&ldo;人格&rdo;的含意大部份嬗变了，人的精神冲动整体上减弱了……

人在这一种&ldo;文明后&rdo;的阶段会如何呢？日本似乎向我提供了种种预兆。

但是我没想得太深，也就没将自己&ldo;文明后&rdo;的看法说出，唯恐引起讨论，客人们迟迟不走，我迟迟睡不成觉……

7、欲言还休的日本人

同是&ldo;二战&rdo;的祸首国，日本的结局与德国有所区别。与意大利尤其有所区别。意大利的法西斯头目，是被他的本国人民吊死的。墨索里尼成为希特勒的&ldo;生死弟兄&rdo;，在最大程度上并不能代表他的国民们。他自己要上希特勒的法西斯战车，于是也将意大利人民拖在了法西斯战车后。他们吊死他，意味着是对他的惩处。一个国家的人民以最严厉的方式惩处了他们的元首，证明了他们与他&ldo;划清界线&rdo;的态度是极为鲜明的。

希特勒死不投降。某些将军预见到了德国必败，企图暗中与盟军议和，但是被送上了军事法庭。另一些人企图暗杀他，为德国争取到一个较体面的投降机会，但是却一次次都没成功。尽管希特勒对他的国民不断采取欺骗手段，德国必败的心里阴影，却早已在苏美两军攻克柏林之前，就扩散于军队和民众之间了。可以这样说──德国人对于德国必败是心理有所准备的。对于德国人，&ldo;保卫柏林&rdo;不过是&ldo;垂死挣扎&rdo;。军队明白这一点。民众也明白这一点。挣扎也败，不挣扎也败，总之注定了必败，也就只有由希特勒做最后的&ldo;谢幕人&rdo;。

而日本的战败，却是五十年前的普遍的日本人始料不及的。在中国的东北，他们还有几乎整整一百万精锐的关东军啊！这一尚未受挫的军事实力，使日本只为自己保留了两种选择──或者较量到底，或者，以势均力敌的不屈不辱的姿态，在停战协议上签字。至于投降，天皇根本没想过。东条英机根本没想过。普遍的&ldo;大日本皇军&rdo;的将士们根本没想过。普遍的日本人也根本没想过……五十年前，在日本广岛和长崎遭到美国原子弹轰炸前，政客也罢，军中首脑也罢，普遍的日本民众也罢，有哪一个日本人的头脑中，暗暗产生过投降的主张么？

由于深受军国主义宣传的影响，五十年前的普遍的日本人，他们的军队，即使有厌战情绪，也绝无反战心理。他们又怎么会反对他们的&ldo;子弟兵&rdo;所进行的&ldo;东亚圣战&rdo;呢？父母们当然会巴望他们的儿子回到身边。妻子们当然也会那样巴望。但是在他们的想象中，他们的儿子或丈夫。应该是&ldo;解甲荣归&rdo;。在政客和军中首脑们的想象中，如果不得不在停战协议上签字，落笔之前，日本是要与苏美坚决地讨论日本在亚洲的&ldo;合法权力&rdo;的……

广岛和长崎就在这些前提下升起了蘑菇云……

原子弹的蘑菇云使日本懵了。天皇懵了。东条英机懵了。政客们和军中首脑们懵了。天皇的普遍子民们懵了。正如当年日军偷袭珍珠港使美国懵了一样。只不过后者的程度比前者巨大百倍以上。

日本似乎什么都考虑到了。

唯独没考虑投降。

更没想到在付出人类战争史上最为惨重的代价后，以最屈辱的姿态投降！

即使在天皇宣布投降诏书之际，还有那么多政客和军人主张在日本本土&ldo;决一死战&rdo;，还有百余名军人剖腹于皇宫外，企图以死唤起全日本男女老幼的&ldo;战志&rdo;……

然而日本已只有投降。此外别无选择。

&ldo;二战&rdo;的结束，对于意大利，有点儿&ldo;自己解放自己&rdo;的意味儿；对于德国，有点儿被从法西斯统治之下&ldo;解放&rdo;的意味儿；对于日本，却是彻底的无条件的投降，仅仅意味着是投降。再什么都不意味。

一方面，日本是&ldo;二战&rdo;的祸首国之一；另一方面，又是地球上唯一的原子受害国。二十余万口本人死于倾刻！侵略战争，使日本遭到的灾难，比它带给别国，首先是中国的灾难，似乎更具有恐怖性。

而且，半个世纪以来，任何一个国家，都找不出一条哪怕是相对成立的理由对日本表示较由衷的同情。

日本只能长久以来暗暗怜悯自己。

日本这一种自我怜悯，只要稍微过份，则就不免意味着是对&ldo;二战国际战犯审判团&rdo;的公然挑衅。

因为任何一个国家，首先是中国，都有最正当的权力提醒日本：别忘了日本首先是祸首国！别忘了日本给他国带来的深重战争苦难！……

日本对于&ldo;二战&rdo;，真真是有苦难言，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那么，便反省吧！但是，反省得越深刻，越意味着要承认──用中国人的话说，承认&ldo;自作自受&rdo;。

这是很大的勇气。

这是很高的反省境界。

对于一个人难能可贵。对于一个国更加难能可贵。对于日本这样一个民族自尊心十分强的国，尤其难能可贵。

许多日本人已经这样难能可贵地做到了。包括一些当年的&ldo;皇军&rdo;。一些日本人目前还做不到。因为要做到这一点，还须对死于原子弹的日本人有个过得去的说法。他们基本上是平民百姓。他们无辜。他们死得惨。也死得冤。

他们的死──归根结底，是由日本造成的。即使将当年的日本说成是日本军国主义，以与今天的日本相区别，它也还是日本。一个国就是它的民众的国，怎么叫都仍是那个国。其它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妨持这种观点。这么想这么表明态度，都不至于有什么沉重的心理压力。但是一个日本人，设身处地理解，是会有心理压力的。原子弹是美国制造，美国人投下的，死于它的威力的是日本人，他们的死是日本造成的，是日本当年自作自受──这样的逻辑，符合&ldo;二战&rdo;的正统史观，但又是多么难以符合一个日本人的民族情感啊！何况死者中，也许就有某一个日本人的至爱亲朋。

如果日本在&ldo;二战&rdo;中并没有侵略罪恶，那么日本今天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申述自己的战争苦难，由一个&ldo;二战&rdo;祸首国变为一个&ldo;二战&rdo;受害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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