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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写战友朱彤心的时候,联想起另一位战友,名叫陈金河。
陈金河从一九四六年十月参加我们文工团,到一九四八年负伤离队,总共一起工作了两年多。可我认识他不止两年多。他参军之前我们团住在他们村,我就住在他家,对他有些了解。解放战争开始后,部队扩军,白村有十来个青年报名参军,他没报名。我们批准了三个人,当然也没有他。那三个新战士入伍的时候,村里组织高跷队欢送,我们组织秧歌队迎接。本村青年参加驻在本村的部队,没多远路可走,拉不开阵势,只好给新战士披上红绸戴上花,骑上高头大马,在周围几个村子游行,回到本村,再由我们部队迎接。陈金河是个玩社火的能手。能翻筋头,会蝎子爬。踩在高跷上能来鹞子翻身劈大叉。他扮白蛇,扮相又美,身段又活。这一路上他倒成了主角。不论到哪个村,大姑娘小媳妇眼睛只往他身上盯,参军的青年倒成了为他壮威的。陈金河扭得很愉快,很尽兴,丝毫没有羡慕和妒忌几个新战士的神色。
过了一个多月,部队开拔了。我们是文工团,要带幕布、汽灯、服装之类,难免需用民夫。村公所派夫时,陈金河争着要参加,说:“住的怪热乎的,送他们一程。”一般的民夫只送一天,六十里地。第二天他们回去,再由宿营的村子另派新人。但到第二天白村的人回去时,陈金河不肯走,说:“我腿脚好,再送一程。”于是他留下来,和新来的民夫一起又送了我们一程。第三天我们再走半站就到目的地了。他又说:“反正还剩二三十里地了,送到算吧。”又送了半天,他是老熟人,又如此热情,又好像对待一般民夫那样,开个证明就让他走。团长丁世雄就索性挽留他半天,晚上请顿牙祭。晚上吃饭时,把他的三个老乡找了来,把原住在他家的我们几个人也找了来。饭菜放在院子里一盘磨上,大家围着磨盘站着,每人撅了两根秫秸箭秆当筷子。
丁世雄说:“金河,你送了我们一程又一程,现在弄得我们真舍不得跟你分手了……”
陈金河说:“分啥手?打出来我就没打算回去!”
丁世雄还以为他说笑话。就说:“说得轻巧,那你当初怎么没报名参军?”
“我报名你要我吗?”陈金河正经地问。
丁世雄觉得他要来真的了,忙说:“不行,咱不敢要。你是独子,你妈又从年轻守寡……”
“我知道就是这么个事,我义务长期支前,你管不着吧?”
丁世雄是善于开着玩笑处理严肃问题的,就故意把脸一板说:“支前要有乡政府证明,拿证明来,咱欢迎,没证明,回去。叫伙房给你十个馍馍当干粮,拿着路上吃。”
陈金河从怀里掏出个纸条条,拍的一声放在磨盘上说:“给你证明,安排我的住处吧!”
丁世雄疑疑惑惑地打开纸条,大家围上去看,当真盖着红色大印,是乡公所开的证明。上写:“陈金河自愿支前当民工,希文工团分配工作,期限两个月。在此期间政府按支前人员待遇照顾其家庭生活……”
证明信是真的。估计这信的来路多少有点蹊跷,但已相隔了二百来里地,无法去查询了,只好先把他留下。从此陈金河就当上了民工组长。文工团经常有两三个民工,不断替换,陈金河就专门招呼这些民工行军、吃饭、住宿。他自己也挑一个担子,专担团里的文件箱和团长的背包。团里几次动员他回去,他都说:“还没到两个月呢!”战争形势发展很快,将近两个月时,我们已转战到了胶济线,而临沂则成了敌占区,陈金河明摆着回不去了。他仍是不声不响担那副担子,既不提回家、也不提参军的事。反正开饭一块吃,行军一路走,同志们又送了他一身旧军装,实在看不出和我们有什么区别。终于有一天,团长撑不住了,把我们班的人和白村参军的三位战士(两个炊事员,一个饲养员)找去说:“你们看,是不是让陈金河入伍好呢?”
我们说:“当然应该叫他入伍。”
团长说:“可他参了军,家中就剩他娘一个人……”
炊事员陈友河说:“他来时就没打算回去,他娘同意了的。”
饲养员陈宝河说:“太平年月他也是二八月庄稼人,倒是他娘养活他的时候多,他娘乐得他出来呢!”
他这一说,大伙才有点醒悟。在那村上住了半年多,对陈金河秉性多少都知道一些,他家只有一亩多地。按说地越少、越该伺弄得仔细,可他却马马虎虎,锄的不勤,收的不净。麦秋过后小孩上他地里捡麦的最多,大秋完了上他地里搂地瓜的人也最多,人们问他:“你怎不经心务庄稼?”他说:“猴腚大点地,再精细能多打几升粮食?费那事干球?”
他家的生活多半靠他娘纺花、织布、缝盖帘、编筐篓维持。他对他娘的劳作也很少帮忙。他娘倒是很壮实,很乐天,爱说笑,爱助人,虽然缺吃少穿,脸上却从不带愁苦相,也从没听她抱怨过儿子不成才。陈金河种庄稼不在意,但干“闲事”很有点门道,追个兔子,打个黄鼬,捕鱼摸虾,很少有空手回来的时候。
四五年腊月二十五,我去司令部送信。回来时天黑了,又下着小雪,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白村庄北,有一片柏树林,中间有座大坟头像个小山包,村人习惯称它叫“杨家罐”(也许是“棺”的讹音),据说埋的是个明朝大官,叫“杨祭祀”,祭祀是什么官,谁也弄不大清。总之那片柏树林阴森森,尽管我背着条马枪,走到那儿还是头皮发紧。正走着,就听树林里有人喊道:“谁?”
我吓了一跳,赶紧把枪端起,拉了下栓问:“你是谁?”
坟地里就又喊了一声:“你是小邓吧?”
我听出是陈金河了,就放下枪问:“你干啥吓人呼呼的?”
他喊:“你过来,快紧着,帮我个忙!”
我问:“你在哪儿呢?”
他说:“在杨家罐下边。”
“你过来迎我呀,这么黑,我瞧不见你!”
“我站不起来,能站起来还喊你干熊?”
我顺着声音找过去,发现他在坟边坐着,背紧紧靠着坟包。
我说:“你咋了?腿伤了?”
他小声说:“嘘!我腚底下这个洞里有四个狐狸。我一个人抓不过来。想等个过路的帮忙,等了一个时辰过来个妇道人家,我一喊她倒吓跑了。又等了一个时辰才听见人声,原来是你。我的腿冻木了,腚也叫它们挠破了……”
他叫我在一边堵着口,解下裤带来。抬一下屁股,底下吱的一声,他掐住一个狐狸的脖子,用腰带拴上拖了出来。又一抬屁股,又拖出来一个来,用腰带的另一头拴了。第三个没腰带了,他用手掐着狐狸脖子把它拽出来,狠狠地往地上摔了几下,狐狸不动了。可就在摔这第三只的时候,另一只从我这边蹿了出来,我抓住它尾巴,狐狸回头咬了我一口。我一疼撒了手,叫它连蹿带跳地跑了。
陈金河跺着脚说:“你咋这么熊包!叫你帮忙,你倒坏了我个事。”
我舔着手上的伤口说:“你没瞧见手都给咬破了!”
“咬破手算啥,过两天自己就长好了,我裤子还叫它挠破了呢,裤子破了可得花钱买哩!”
我说:“你抓到三个也行了。咋这么贪心?”
他说:“这是一窝,要抓就得全抓住,跑一个将来它要报仇的!我受过它们报复……你没看见吗?凡抓野物的人,没有不穷死的,它们祟乱你!”
我笑道:“你既迷信,为啥还抓这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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