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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饮刚过,街道上行人来往,略显喧嚣。两人携手于风雪中向西漫行,是时天门中落,雪梅片片飘落,乐新何道:“蕙儿姑娘,我们要去哪?”徐芊蕙道:“去个好玩的地方。”乐新何奇道:“好玩的地方?那是哪儿?”徐芊蕙有意隐瞒,道:“问这么多干嘛,到了那不就知道了?”
步出西门,已是辰牌时候,城外空旷苍远,无处不落颜白,一眼过去,只见玉树同梨花环抱,琼宇同雪山相接,茫茫远途,处处奔雪。乐新何道:“城外有什么好玩的?”徐芊蕙指指前头,道:“就在前面。”复行数十步,朔风隐退,白雪孤自飘零。乐新何但觉白光耀眼,原来前面竟有一个大湖。乐新何道:“这……这是西子湖?”徐芊蕙笑道:“哈!算你这呆子有见识。”
所谓“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杭州自古以西湖为盛,而西湖之美又在晴中见潋滟,雨中显空蒙,不论晴阴雨雪,或落霞彩碧,或水雾烟蒙,俱可成景,在春花、秋月、夏荷、冬雪中各具美态。如今寒冬腊月,湖水受冻已久,已结了层薄薄的冰窗,湖面水汽淡淡,犹生白雾,堤上杨柳垂于冰雪之地,和天水同白,旅友情人,谈笑来去,四下里洁白如洗,恍如图画之间。
徐芊蕙道:“来堆雪人啵?”乐新何听了忍不住想笑,道:“堆雪人?你几岁了?”徐芊蕙奇怪道:“这跟岁数有什么关系?来不来啊?”乐新何道:“别人会笑话的。”徐芊蕙道:“他们敢?我打死他们去。”硬要乐新何陪她堆雪人。乐新何想反正旁边人也不认识自己,这脸便让它丢吧,随徐芊蕙在雪地里玩耍。
说是一起,实际上就只有乐新何一人在堆,徐芊蕙在旁监工。刚滚好一个大雪球,乐新何就觉得手里一片冰凉,连忙将手搁进袖子里,徐芊蕙道:“不许偷懒!”乐新何道:“好冷!”徐芊蕙命令道:“冷也要堆。”乐新何道:“再堆手会冻僵的。”徐芊蕙道:“冻僵了我赔你一双好的。”乐新何没法,又去滚一个小雪球。徐芊蕙道:“好了。”抱起小雪球往大雪球上一放,不慎力气用大了点,将那小雪球磕碎了。徐芊蕙呵气暖暖双手,道:“哎呀,怎么就没了?你快去再滚个过来。”乐新何在一旁张大嘴巴,怒目向徐芊蕙表示强烈不满。徐芊蕙道:“想造反么?”乐新何怒不敢言,只得低头再去滚个雪球。
花了好一阵功夫将那雪人做好,徐芊蕙问道:“好看啵?”乐新何生怕她又要自己干活,忙应道:“好看好看!”徐芊蕙点点头,道:“我也觉得它比家里的那个好看多了。”乐新何喜道:“那不用再做事了吧?”徐芊蕙沉思片刻,道:“要不待会你帮忙把它抱到我家去,我想把它收藏起来。”乐新何惊道:“什……什么?你有病啊?”坚决不干。徐芊蕙央求道:“求求你了,它一个人在这好可怜,会被冷死的。”乐新何道:“那为什么要我来搬?”徐芊蕙道:“你的力气这么大,不搬多浪费啊……”
正说之间,一个雪球“嗖”地飞来,恰好将那雪人砸掉半边脸面。乐新何喜出望外,大呼救命恩人,就差没鼓起掌来。徐芊蕙尖叫一声,顿足道:“谁丢的?”声道惊人。后面数人哈哈大笑,领头的正是上次在明月楼碰到的赖少爷,只听他道:“唉哟,真不好意思,一不小心脚下一滑,把小蕙儿的雪娃娃弄坏了,实在对不起呀。”语气调笑,并无半分歉意。徐芊蕙怒气难抑,道:“我杀了你们去!”拔出乐新何手中的剑,冲上就要去砍人。
赖少爷一干人见势不妙,转身跑人。乐新何见她行凶,连忙将她拦住,道:“蕙儿……蕙儿姑娘,可不要乱来,杀人犯法的。”徐芊蕙眼泪汪汪,道:“他们把我的雪人砸坏了。”乐新何道:“没事没事,等下我再给你做一个。”徐芊蕙稍是心安,道:“那等下他们又使坏怎么办?”乐新何道:“那我帮你打他们。”徐芊蕙道:“你说的哦。”将剑还给乐新何。
二人另觅了块地方,堆起雪人来。乐新何手掌冻得通红,勉强将雪球凑合好,徐芊蕙道:“不行,这雪球好扁。”乐新何忙解释道:“扁的好,像个蛋球。”徐芊蕙道:“蛋球有什么好?我要圆的。”两人争辩不停,最后乐新何说不赢,便讲了实话:“我手好冷,能不能待会再做?”徐芊蕙不信,道:“别想卖懒,得让我摸摸看。”细手在他手上一碰,果觉得异常冰凉,道:“要不你带我的手套?”说着将手上的鹿皮手套脱了下来。乐新何拿过手套,皱眉道:“这么小?哪里进得去?”徐芊蕙嗔骂道:“是你太大了,还怪人家。”
又过片刻,天间飞雪转大,片片如鸿毛,徐芊蕙为雪人打扮好了,道:“雪这么大,你快将它搬回家去。”乐新何道:“这么重哪搬得起?”徐芊蕙道:“哪里重了?快搬啦,不然下次不带你出来玩。”乐新何叹了口气,扁着嘴巴将那雪人捧起。是时飞雪漫天,西湖上雪霭朦朦,二人沿湖走了数十步,忽听身后一人道:“小蕙儿别走!”正是赖少爷。徐芊蕙道:“不要理他!”兀自前行。赖少爷道:“想走?没门,小的们,给我打。”身旁十多个打手应是,围着乐新何扭打起来。
乐新何手里抱着雪人,全无招架之功,不一会就被众人推到在地,那雪人也被摔个稀巴烂。徐芊蕙大声道:“我的雪人!”那赖少爷嘿嘿一笑,鼓励道:“干得好!回去重重有赏。”众打手受到主子表扬,更是来劲,下手一个比一个狠毒。乐新何自小经受磨练,对这种群殴行为再适应不过,寻个隙子将脚往上一蹬,正中一人要害,那人应声倒地,趴在地上“唉哟”直叫。赖少爷气道:“打死这小子。”徐芊蕙也道:“踹死他们。”
乐新何在地上几个翻滚,趁势又将一人掀翻在地。徐芊蕙拍掌道:“好!”赖少爷道:“努力!”又过了一会,乐新何一个小擒拿,把两个打手丢出丈外,赖少爷急道:“用点力气啊!”徐芊蕙雀跃道:“不要停,弄死他们。”几名打手见主子发令,胆子齐时大了几分,全朝乐新何扑来,乐新何后退一步,顺手将左右两人一拉,将他们抛在脑后,脚下一踢,把那名扑了空的打手踢昏了去。徐芊蕙激动万分,道:“你真厉害!”赖少爷气急败坏,道:“窝囊废啊,老子白养你们了。”
乐新何一口气击倒七人,剩下打手不禁胆寒,一人想主恩难忘,大喝一声,像条疯狗一般朝乐新何咬去,赖少爷赞道:“好样的!”乐新何迎面一拳,便把那打手击晕,其余人摄于其威,各自望风而逃。赖少爷见势头不对,抱头鼠窜。徐芊蕙道:“不许跑!”追上去补了一脚,把他踹入湖里。赖少爷一声惨嚎,险些被水冻死,众手下一哄而上将他救起。赖少爷惊恐万状,嘴唇打颤道:“冷……冷……冷死我……我了……了。”徐芊蕙喝道:“赖皮虫,还敢使坏啵?”赖少爷抱着湿透的衣服,道:“不……不敢了……了,死都……都不敢……了。”徐芊蕙道:“把身上的钱交出来!”赖少爷慌忙照办。徐芊蕙拿过钱袋,哈哈一笑,道:“滚吧!”赖少爷道:“快……快走,我……我要……要烤火。”手下人喏喏应是,抬着他一溜烟的逃之夭夭。
徐芊蕙笑道:“你真行!”乐新何拍拍身上雪泥,道:“没什么,可惜把你的雪娃娃打坏了。”徐芊蕙摇头道:“没事,我不怪你。”乐新何心里感激,道:“雪这么大了,我们回去吧。”徐芊蕙道:“不回去,我还没玩够。”乐新何道:“我想吃饭了。”徐芊蕙咯咯一笑,扬起赖少爷的钱袋道:“那我带你去吃东西。”牵着乐新何沿湖行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的路,来到一家小酒店内。
徐芊蕙道:“小二,上几碟小菜。”小二道:“好嘞!马上来!”徐芊蕙道:“你喝酒啵?”乐新何道:“我外公不许我喝。”两人寻个位置坐下。过不多时,外面风雪里走进来一位老者,道:“店家,相烦烫六斤热酒,切盘熟牛肉。”揭下头上蓑帽,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坐下。乐新何听这老者声音不凡,侧目打量,见他长髯尽白,神色寂寡,右颊上分明可见一道长疤。徐芊蕙道:“邵伯伯!你又来这沽酒喝啦?”那老者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乐新何问道:“蕙儿姑娘认识他?”徐芊蕙点头道:“他是我父亲手下的头号镖头,我的武功可全是他老人家教的。像你啊,包准在他手上走不过三招。”乐新何奇道:“那怎么我在镖局里没见过他?”徐芊蕙道:“他老人家喜欢喝酒,平常都在城里酒铺里呆着。”正说着那边小二已将熟牛肉和六斤黄酒备好,道:“邵老爷子慢用!”那老者道了声谢,自顾自地喝了,六斤酒水喝完,又要了两斤,喝得不到半个时辰,八斤米酒、两斤牛肉全部吃完,那老者叹一口气,起身要付酒钱,徐芊蕙道:“小二,邵伯伯的费用全记在我的账上。”那老者道:“多谢小姐!”戴起蓑帽,行出店去,顷刻间消失于远处茫茫风雪之中。
乐新何道:“你这邵伯伯是什么来历?”徐芊蕙道:“不太清楚,我五六岁时他就在我家了。”乐新何道:“是你爹爹请来的么?”徐芊蕙眨眨眼睛,道:“刚开始像是来打听个人,后来就在我家做镖头了。不过除了打架之外,他还爱养花,尤其是将离草。”乐新何道:“将离草?就是芍药吧?”徐芊蕙点头道:“对啦。他房外全是种着这东西,还不准旁人观看。记得我十岁的一天小咪跑丢了……”乐新何奇怪道:“小咪?”徐芊蕙解释道:“就是素姨送给我的那只猫咪,它可听我的话啦。”乐新何道:“听话那还会走丢?”徐芊蕙被他捡了个漏子,不满道:“不许插嘴!”乐新何应是。
徐芊蕙道:“那天小咪在外边散步久了,我担心起来,跑到邵伯伯那找了找,却看到那开了一朵好漂亮的花,就想过去摘下来,结果被邵伯伯发现了,你猜他怎么着,他哪,一下就将我提起扔了出去。”乐新何惊道:“他把你扔了出去?”徐芊蕙道:“是啊,下手可狠了,要不是那边上堆了几捆麦草,我准要摔死。”乐新何道:“那花对他来说一定很特别。”徐芊蕙“嗯”了一声,道:“我想也是。后来我时时过来看那花……”乐新何道:“你不怕邵镖头又摔你?”徐芊蕙道:“怕啊,可那花漂亮极了。那时候我总是躲在墙角里看,经常见邵伯伯坐在花旁边发呆,有时候还看哭了呢。”
乐新何惊奇道:“不会吧?”徐芊蕙道:“真的,小咪也看到了,邵伯伯在那坐着坐着就落起泪来。”乐新何道:“这可奇怪了。对了,你的猫呢,怎么我在你家里没见过它?”徐芊蕙脸露悲伤,撅着嘴道:“我十三岁时,门口来了一条疯狗,将小咪咬死啦,我把它埋在我们房子前的院子里,你若是想看,我待会就带你到它坟前拜拜。”二人闲话甚多,待一顿饭过去,已是下午未牌时分,此时店外雪势转小,徐芊蕙将饭钱付了,便要乐新何出去玩。乐新何道:“差不多该回去了,不然你爹又要担心。”徐芊蕙道:“还有块地方没去,去了马上回家。”
大雪过后,只见远山银装素裹,近树灿若梨花,白堤之上,皑皑如链。二人行走不久,来到一处桥上,乐新何伫立桥头举目四望,但见白雪似银,冻湖如镜,格外动人心魄。徐芊蕙行步跃跃,指了指四周,道:“这桥左边是西湖,右边是北里湖,这西湖甚美,只不过当下寒冬,若三月来时,便美得让你不愿离去了。”
世人云杭州之美,美于西湖;而西湖之美,美于三月。试想阳春三月,莺飞草长。湖堤之上,桃柳夹岸。两边水波潋滟,游船点点,远处山色空蒙,青黛含翠。然此时的乐新何却并不这般认为,他痴痴地望着眼前这一切,心醉神驰,恍如世间之美,莫若如斯。
“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明人汪珂玉的拾翠妙语,在六百年前,突然被他深深体会。
雨雪霏霏。冬雪处疏影横斜,红梅下,断桥头,徐芊蕙雀立雪中,烂漫浅笑。乐新何望着这位身着淡黄色棉褂的女子,看着她天真无邪的俏脸,看着她耳朵旁那两个大棉花球,看着她襟口的围巾在寒风里摇摇飘动,看着她所有的一切,这一刻,他第一次想把她抱在怀里,永永远远不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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