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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朗记下太太选定的几片区域。这些年,他一直开专车,对绛城的道路和路边建筑了如指掌,季长善划好的心仪范围,挨着各大知名幼儿园小学初高中,彭朗并非不知。
他沉默片刻,宁愿相信太太是出于投资升值的战略眼光,才对学区房。他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两个人约好等彭朗回国,一起看房,一起商讨到底买哪所房子合适。
挂断电话,彭朗回卧室看了会儿画册,一页一页纸张翻过,在莫里索的《摇篮》那一页多停顿了几秒钟。
画面左侧坐着个年轻女人,她穿黑衣,垂眼望着右边的摇篮。摇篮挂白纱,小婴儿睡在里面,面庞白嫩,安静得像天使。
奥赛博物馆做莫里索特展时,彭朗和石渐青一同到巴黎看过原画。
展厅内有些晦暗,他母亲站在画前,几缕白光浮在脸上,她眼睛不太眨动,静静地看画,看了很久,没做什么评论,又去看下一幅。
石渐青收藏几幅莫里索的画,内容多为母亲与孩子。她也钟意卡萨特的母婴系列,不过只看前期印象派画风的作品。这位女画家后来深受浮世绘影响,线条和色彩趋于版画,石渐青由此感慨这是天才的堕落。
彭朗尊重母亲的取向,若是在拍卖行看见符合她心意的母婴油画,会先买下来,等逢年过节或者石渐青的生日,再当做礼物送给她。
石渐青一幅一幅收下,标准化微笑刻在嘴角,每次都跟儿子客客气气道谢。彭朗也没什么特别想说的,就一遍一遍回复:“您喜欢就好。”
这些记忆莫名在眼前回放,彭朗的眼睛盯着画册,纸上的《摇篮》和实物在质感和色彩上有一定差异,不细看也发现不了。
他慢慢翻到下一页,阳台落地门逐渐斜入暮色。这地方的房子多为东西朝向,彭朗的房间向西开窗,落日郁郁然。
他的眼皮开始打架,整个人陷入大床不知道睡了多久,半夜醒来,睁了五六分钟眼睛,月影落在地板上,他身边缺少一缕清幽的香。
八月二十号,老院长下葬。他老人家生前经常抑扬顿挫地宣布,自己要死在最浓烈的夏天,正如他的出生一样。他说话的方式很像朗读诗歌,这是大多数乐观主义者的通病。
彭朗租了辆车,去十四区接上老院长夫人和苏涵水。他们抵达蒙帕纳斯公墓的时候,是九点半,距离开园也不过一个小时左右。
他请了两个工人来撬棺材板。
法国人既认为九点半算早班,也如同深宫怨妇,热衷于抱怨度日。两个工人迟到十五分钟,一边打哈欠,一边嘀嘀咕咕说大清早埋什么人。这话自然不能当着雇主的面倾吐,而是在公墓宽敞的中路上相互倒了个干净。
老院长的家族墓地修成石棺状,掀开沉重的石板,凹槽里整齐码着两排黑檀木骨灰盒。
彭朗和苏涵水穿黑衣服,在一边站着,老院长的夫人拿随身手帕擦一擦装丈夫的小房子,其实也没什么灰尘。她送丈夫融入家族,棺材板重新盖上,彭朗望了一会儿石棺,谁都一言不发。
他小时候去香港,坐车经过一幢楼,那楼的窗户打成了棺材的形状,听说是为了镇鬼神。后来彭郁死了,他随父母去墓地,彭郁的墓地小小一方,竖着一块石碑。彭朗的脑海中显出棺材窗,他很合时宜地想,神从上面俯瞰这地方,也一定如同他匆匆瞥过那棺材窗的楼房。
人生就是这样,从一个方块到另一个方块,神像收纳小玩意儿似的,把所有人装进匣子。彭朗那时年纪小,很容易把神拟人化,他抹掉下巴颏上的眼泪,不由想,神也会哭么?
彭朗不知道答案,平静注视着老院长的家族墓碑。
老院长的夫人把装饰品摆到石棺上,自从丈夫走后,她没有掉一滴泪。
她缓慢转身,膝盖隐隐作痛。苏涵水上前扶住老太太的胳膊,问她要不要回家休息。老院长的夫人摆摆手,请彭朗和苏涵水先到别处待一待。
两人对视一眼,背身走出七八步。
树叶在头顶沙沙响,苏涵水回头望了一眼,矮石棺上面摆着一束花,色彩很鲜艳,风一过,花瓣接连颤抖,今天阳光很好,老院长夫人拿笤帚扫一扫墓边,银白短发上光泽浮动,侧身时,掉落一滴泪,被太阳映得晶莹剔透。
苏涵水转回脑袋,跟着落了几滴泪。
彭朗没有回头,慢慢往前走,他没有带纸巾的习惯,拿不出东西递给苏涵水抹眼泪。
他们绕着墓园走,一路无言,走到了公墓最头上,转个弯向右,经过一座浅色的墓,苏涵水多看了一眼,那墓碑上落满口红印,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红色粉色紫色。
这是萨特和波伏娃的合葬墓。
苏涵水最开始接触话剧时,排过一场有关波伏娃的独角话剧。她和大多数观众一样,并不关心这位思想家提出了怎样唯心主义的观点,只希望从她的感情生活中获得某种启发。
萨特和波伏娃是开放式关系的先驱,他们和彼此上床,睡共同的情人,也各自有别的情人。苏涵水阅读过一些波伏娃的作品,一目十行,几度从字里行间瞧出怨妇的影子。
当男人鼓吹绝对自由的时候,女人唯恐失去爱情,于是被迫理智,接受这场哲学游戏苦中作乐。苏涵水无法得出自身经验以外的结论,从来只把萨特和波伏娃定义为渣男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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