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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经理开完会和董事长一起走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老王呢?老王在哪里?”她急急地问。
“不知道!”
电话挂断了,她明白,一定是董事长请杜沂吃饭,老王乘机会去拉黄牛车了。翻开电话号码簿,她想找董事长的电话号码,还没查到,痛楚又袭击过来。倒在沙发上,她方寸大乱,痛苦和恐怖征服了她,尖着喉咙,她大喊:
“阿珠!阿珠!”
阿珠带着围裙和满身油烟跑了出来,湘怡正缩成一团,在沙发里呻吟喊叫,阿珠大惊失色,嚷着说:
“太太,你怎么了呀!”
“阿珠,你——你——哎哟!”湘怡语不成声,痛得连胃都痉挛了起来,“你——你——打电话——哎哟,我要死了,哎哟!”
“太太!太太!”从未经过事故的阿珠吓白了脸,只能一迭连声地叫,“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我——孩子——要——要生——”湘怡捧着肚子,弓着膝盖,浑身抖颤,“哎哟!痛死我了,哎哟!嘉文,找嘉文!哎哟,哎哟!——”阿珠冲到电话机旁,要拨到银行去,湘怡猛摇着头。
“他不在,找董事长家,问老爷在不在?快!哎哟——”
阿珠吓得瞪大了眼睛,手脚都发软,捧着本电话号码簿,哆哆嗦嗦地翻,翻了半天也翻不着,急得湘怡拼命催促,好半天,阿珠才恍然大悟地喊:
“太太,董事长的名字叫什么?我不会査这个簿子呀!”
“哎——”湘怡拉长了声音叫,心中更乱成一团。好在那阵痛楚又减弱了,过去了,抢过电话号码簿,她翻到了号码,用不稳的手拨着电话,心中暗暗在祈祷,让我找到杜沂和嘉文,让痛楚慢一点袭来,孩子,忍耐点,让我找到你的爸爸!电话拨通了,对方的话却更令人泄气:
“董事长吗?他不在!杜经理?不,不知道。晚饭?董事长打电话回来说不回家吃饭了。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不,都不知道……”
听筒从她手中滑下去,她倚着沙发,软弱、乏力、懊丧、难过、恐惧——各种情绪纷至沓来。这是一个女人在一生中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最害怕孤独的时候。腹部肌肉的紧缩使她知道另一阵痛楚又要来了,而现实的情况提醒她,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等待,她必须靠自己的力量了,咬住牙关,她勉强维持冷静,因为阿珠看来比她更恐惧和慌乱。她静静地说:
“好了,阿珠,现在只有你来帮忙了。首先去叫一部车,然后把房门锁好,送我去台大医院——”她的冷静没有维持太久,痛苦的浪潮涌上来,涌上来,涌上来……拉扯她,撕裂她,揉碎她……她的手抓住了沙发的靠背,徒劳地把身子吊在半空,一声恐怖的呼号从她唇中迸裂出来:“啊——”而这声呼号却吓得阿珠用手蒙住耳朵,逃进了院子里。“啊——”湘怡仍然叫着,一种垂死的挣扎和呼号。“我不行了,嘉文!嘉文!嘉——文!啊——”
阿珠在院子里发抖,几乎要哭出来,既不放心丢下湘怡一人去叫车,又不敢不去叫车。正在手足失措的当儿,门铃响了,她冲到门边去开门,有种被解救的感觉。门外,是出乎意料的可欣。阿珠张着嘴,怔了一秒钟,接着就如逢大赦地叫了起来:
“啊呀,唐小姐,你来得刚好,快快,我们太太要生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快!快!”
“怎么回事呀?”可欣愕然地问。回答可欣的,是湘怡一声抖肠挖肝的惨叫。这使可欣毫不迟疑地就直冲进客厅里。湘怡面白如土,整个身子都吊在沙发扶手上,冷汗大粒大粒地从眉心跌下,嘴唇已被咬破了。可欣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用手抱着湘怡的头,她摇撼着她说:
“湘怡,我来了,湘怡,别害怕!”回过头去,她对阿珠说,“这个家里的人呢?老爷、少爷和小姐呢?”
“都出去了,一个也找不到!”阿珠搓着手说。
湘怡侧过头来,看到了可欣,喘息着,她用汗湿的手拉住了可欣,挣扎着说:
“是你,可欣,还好你来了。哎哟,我要死了,我一定要死了,哎哟,可欣,可欣……”她攥紧了可欣,死命地拉着她,揉着她,“我要死了。可欣,我要死了!”
“别胡说!湘怡,马上就好了,我送你去医院。”望着阿珠,她命令地说,“快去叫车!”
阿珠飞奔着去叫车了。湘怡的头被可欣抱在怀里,她转侧着,呻吟着,一旦知道来了救兵,心情一放松,就只感觉到可怕的坠痛。她的神志恍惚不清,除了痛,什么都不清楚,迷糊中,她觉得可欣正用一条毛巾拭着她的汗,喃喃地说些听不清的、安慰的话。然后,车子来了,可欣架起她的手臂,温柔而鼓励地说:
“站起来,湘怡,勇敢一点,我们去医院了。”
阿珠和可欣一边一个,架起了湘怡,湘怡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进了车子,只模糊地听到可欣在吩咐:
“阿珠,你留在家里,老爷少爷一回家,就通知他们到台大医院来!”
可欣,好可欣,她多么坚强冷静呀!车子在颠簸着,医院仿佛永远不会到,可欣的手温柔地搂着她的脖子,可欣,好可欣,但愿能分得你的坚强!车子到了,停了,她被担架抬进了医院,可欣的手一直压在她的肩膀上,给了她安慰和力量。产房里有一盏红灯,剌目的红。可欣在和护士争执,只有丈夫可以产房?那个丈夫正流连何方?可欣胜利了,她没有离开她,那只手,那只温暖而坚定的手。时间过得多么缓慢,窗子上有一层朦胧的白,朦胧的,朦胧的,永远是那样隐隐约约的白。痛楚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永不会饶过她的痛楚,永不会离开她的痛楚……又来了,又来了,还有多久才能结束?这就是一条生命的诞生?母体竟要支付如许多的痛苦?又来了,又来了……那撕裂的、狂扯的痛楚!于是,挣扎、号叫,许多不成声音的声音竟吐自自己的口中:
“救救我,可欣,救救我!嘉文,嘉文在哪儿?噢?哎哟,哎——啊——”
可欣的手,不住地把汗从她额上拭去,忍耐点儿,忍耐点儿……医生都具有一份难以置信的冷静……忍耐点儿……但这不是人能忍受的,还有多久?还有多久?第一胎都是这样的,早呢!午夜能生下来就是好的……噢!午夜!午夜还有多久?嘉文呢?嘉文在哪儿?
窗子上朦胧的白消失了,夜已降临,婴儿总喜欢选择黑夜出世,那盏红灯仍然亮着,川流不息的护士,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帽子,婴儿出世第一眼会看到什么?那盏红灯?还是护士的白衣?可欣,可欣,把我的表拿掉,它弄痛了我的手腕!噢,好可欣,救救我!噢!这情况像什么?有一本里曾读到过,是了,你像给媚兰接生的郝思嘉,你也占据我丈夫的心……噢,可欣,原谅我,我并无意于责备你……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当我在这生死存亡的一刻,只有你在我身边!噢,可欣,你好,你真好,但是,哎哟,我实在太痛了,太痛了,我要死了,要死了……而嘉文不来!我将死在这儿,等嘉文来了,我已经成了冰冷的尸体……噢,我的天!
时间那样缓慢地爬过去,当痛楚来临的时候,什么都停顿了,只有痛楚,痛楚,痛楚!湘怡的喉咙已经喊哑了,呈现出一种虚脱的状态,头发被汗湿透,可怜兮兮地贴在额上,她疲倦得无力再喊,只不住地找寻可欣,询问嘉文来了没有。十点多钟,杜沂赶来了,他在产房门口看到面容苍白的可欣,她那黑眼睛显得特别的黑:
“噢,杜伯伯,还没生下来。湘怡吗?她痛苦得很,她在找嘉文,您能把嘉文找来吗?那会使她得到些安慰。”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嘉文在哪儿。怎样?有危险吗?”杜沂焦虑地问。
“医生说很正常,不过,老天呀,我从不知道生命是这样降生的!”可欣受惊地张大眼睛,摇着头。每当湘怡喊的时候,她都觉得胃部跟着痉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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